序章:归乡的记者
引擎的轰鸣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感,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挣扎。长途巴士像一头被鞭打过度的老牛,每颠簸一下,车厢里的人就像筛子里的豆子,被无情地摇晃、碰撞。林峰靠在沾满污渍的绒布座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却又单调重复的绿色。那是大片未经修饰的山林,浓密得化不开,间或闪过几栋孤零零的夯土小屋,像老人脸上褐色的斑点,沉默地见证着岁月的流逝与遗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气味:柴油的刺鼻、汗液的酸腐、劣质烟草的呛人,还有一种山野独有的、混合了腐烂落叶、潮湿泥土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林峰微微皱眉,将脸转向车窗,试图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但吸入的仍是那股沉闷滞涩的味道。
他叫林峰,三十出头,是一家二流都市报的记者。说是记者,听上去似乎光鲜,但他自己清楚,在这个信息爆炸、人人皆可发声的时代,他更像是一颗庞大机器上快要锈蚀的螺丝钉。日复一日地追逐着转瞬即逝的热点,撰写着无关痛痒的报道,梦想在现实的打磨下早已失去了棱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倦怠和无力感。他渴望一个突破,一个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大新闻”,或者,至少是一次足以让他暂时逃离城市钢筋水泥牢笼的“深度采访”。
这次的目的地,就是地图上一个几乎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青槐村。
起因是一封匿名的、字迹潦草的读者来信。信中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口吻,提到了这个偏远山村里一棵古老的槐树,以及一个萦绕村庄数十年的恐怖传说——“吊死鬼”。信里语焉不详,充满了暗示和跳跃,但那字里行间渗透出的恐惧和神秘感,却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林峰。
“吊死鬼”、“百年槐树”、“封闭山村”、“未解之谜”……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猎奇的吸引力,足以挑动编辑和读者的神经。主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批准了他的选题,给了他一周的时间。林峰自己也承认,除了职业性的敏感,他内心深处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或许,这次深入山野的探险,能让他重新找回一点久违的激情,哪怕是以恐惧为代价。
“青槐村到了,下车的抓紧!”司机粗哑的嗓门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
巴士在一个泥泞的路口停下,没有站牌,没有标识,只有一条更窄、更泥泞的小路,蜿蜒着伸向被浓雾半遮半掩的山坳深处。林峰背起沉重的行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第一个跳下了车。
双脚踏上黏软湿滑的土地,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草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车厢里的空气要清新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易察觉的沉重感,仿佛空气本身也承载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他抬头望去,视线的尽头,村口的位置,一棵巨大、古老的槐树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它的树干粗壮黝黑,布满了深深的沟壑和扭曲的纹理,像一张饱经风霜、刻满苦难的老人的脸。虬结的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遮天蔽日,形状怪异,远远看去,像一只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布满青筋的枯槁巨手。
明明是白天,阳光努力地想要穿透那浓密的、近乎墨绿色的枝叶,但洒落下来的光斑却显得异常惨淡、冰冷,落在地上,仿佛永远也捂不热。整棵树都散发着一种阴郁、沉寂的气息,与周围生机勃勃的山林格格不入。
“路是死的,树是死的,连阳光照在这里,也像是冷的。”林峰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这是他多年新闻生涯培养出的、对环境进行快速特征捕捉的本能。但此刻,这本能却让他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甚至觉得,那浓密的树冠深处,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几个扛着锄头、皮肤黝黑的村民从田埂上走过,看到他这个背着大包、穿着城市服装的陌生面孔,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迅速转为一种混合着警惕、麻木和几不可察的恐惧。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交谈,只是加快了步伐,沉默地、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小路的拐角,仿佛他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避之唯恐不及。
这种毫不掩饰的排斥感让林峰感到一丝不快,但也更激起了他潜藏的好奇心和执拗。他试图挤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微笑,走向村口唯一一家看起来还能“营业”的杂货铺。铺子很小,门脸破旧,挂着一块早已褪色、字迹模糊的木头招牌,上面依稀能辨认出“供销”两个字。
“老板,您好,问一下……”林峰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显得有些突兀。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面皮黝黑干瘦的老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灰翳。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眼皮,动作迟缓得像一台很久没有上油的机器。
“外地人?”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嗯,是的。我是个记者,来这里采风,想了解一下村里的风土人情。”林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无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未拆封的香烟,递了过去,“大爷,抽根烟?”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又瞥了一眼那包对于这个村子来说略显“高级”的香烟,最终还是没有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记者?”他重复了一遍,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这里有啥好采风的?穷山沟,烂泥路,没啥看头。”
“主要是对咱们村的历史文化比较感兴趣,”林峰没有气馁,继续尝试着,“特别是……村口这棵老槐树,看着年头很久了,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有什么传说吗?”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的核心问题。
话音刚落,老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浑浊褪去,露出一丝警惕和……厌恶?就像一只领地被侵犯的老猫。“没什么传说!就是棵活得长的老树罢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生硬而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意味,“年轻人,我劝你一句,山里面不好走,也没什么值得你写的。早点回去吧,城里多好。”说完,他便低下头,不再看林峰,拿起一个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摆明了送客的态度。
林峰碰了一鼻子灰。他站在原地,心里那点都市人的优越感被压了下去,换上了一丝被冒犯的不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勾起的、职业性的兴奋和执拗。这村子,这棵树,还有这些村民,包括眼前这个老头的态度……太不寻常了!一切都透着诡异!
他想起那封匿名信,想起里面模糊提到的童谣,似乎是“槐树弯,魂儿牵,夜半莫向树下看……”之类的句子。
他预感到,这趟看似简单的“采风”,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要棘手,但也可能……隐藏着远超预期的“价值”。他再次望向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感觉那虬结的枝干深处,仿佛真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阴影里冷冷地窥视着他,而一股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悄然蔓延。
青槐村,这个名字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槐,木中之鬼。这个村子,注定不会平静。
第一章:古树低语
在杂货铺老头那里碰壁后,林峰并没有立刻放弃。他尝试着向其他零星遇见的村民打听,但结果大同小异。要么是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走开,要么是含糊其辞,眼神闪烁,最终都归结为“不知道”、“没什么”或者干脆沉默。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着,将他这个外来者彻底排斥在外。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找到村委会。村委会设在一栋相对“气派”的二层小楼里,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墙皮剥落,窗户蒙尘,门前的水泥地坪裂开了几道口子,长出了杂草。
接待他的是村支书兼村长,一个名叫王坤的中年男人。王坤大概五十多岁,身材微胖,梳着一丝不苟的偏分头,穿着一件还算整洁的白衬衫,只是领口有些发黄。他脸上堆着一种程式化的、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深处,反而透着一种精明和审视。
“哎呀,林记者,欢迎欢迎!这么远跑来我们这穷山沟,辛苦了辛苦了!”王坤一边热情地握着林峰的手,一边将他让进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烟草和陈腐气息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老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褪色的锦旗和一些宣传画。王坤给林峰倒了杯热气腾腾、但茶水浑浊得看不见底的茶,客气地询问他的来意。
“王村长,您太客气了。”林峰也拿出职业性的笑容应对,“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做一篇关于咱们青槐村风土人情的深度报道。听说咱们村历史悠久,特别是村口那棵老槐树,非常有特色……”他顿了顿,观察着王坤的反应,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我还听说,关于这棵树,流传着一些……嗯,比较特别的故事?比如那个……‘吊死鬼’的传说,不知道方不方便给我讲讲?”
提到“吊死鬼”三个字,王坤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虽然他很快恢复如常,但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林峰的眼睛。
“哦,你说那个啊……”王坤呷了口茶,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方向,“嗨,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以讹传讹,当不得真。”他放下茶杯,摆了摆手,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语速却比刚才慢了半拍。
“是吗?”林峰不动声色地追问,“能具体说说吗?就算是以讹传讹,也算是地方特色文化的一部分嘛。”
王坤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表情:“唉,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几十年前,我们村里确实有那么一个女人,叫……叫萧晴。是从城里来的知青,后来精神方面可能……不太正常,一时想不开,就在那棵槐树上……唉……”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人都没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对死者也不尊重。”
他的叙述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将一切归结于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自杀”的简单悲剧。但他越是表现得坦然、官方,林峰心里的疑窦就越深。尤其是他提到“萧晴”这个名字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警惕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被林峰敏锐地捕捉到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个不幸的故事。”林峰附和着,话锋一转,“不过王村长,我之前好像听过一个不太一样的版本?好像……和什么有关?”他故意说得含糊,想试探王坤的反应。
“嗨!山里人没什么见识,就喜欢瞎琢磨,胡说八道!”王坤的语气明显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传来传去,就变味了。林记者,你大老远跑来,我们青槐村虽然穷,但山清水秀,空气好,你不如多看看我们村的山水风光,拍些照片,写点正面的东西。那些神神鬼鬼、捕风捉影的玩意儿,没什么好写的,也影响不好,你说是不是?”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但话语间那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 subtly 的警告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适可而止,不要再深究下去。
这番对话,表面客气热情,内里却机锋暗藏,充满了试探与防备。林峰意识到,这个王坤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对萧晴的死,对那个传说,显然讳莫如深,并且极力想要掩盖和阻止自己继续调查。
“好的好的,谢谢王村长提醒,我会多关注咱们村的好山好水的。”林峰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知道,硬顶下去只会适得其反。
离开村委会时,王坤“热情”地提出要给林峰安排住处。“我们村条件简陋,也没个像样的招待所。这样吧,村尾老李头家旁边有间空置的土坯房,虽然旧了点,但还算能遮风挡雨,我让人去给你收拾收拾?”
林峰没有拒绝。他知道,这名为“安排”,实为“监视”的可能性更大。住进村里安排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落在王坤的眼线里。但这似乎也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王坤叫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后生,带林峰去了村尾那间所谓的“住处”。那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子的边缘,旁边不远处就是老李头家——那个林峰在杂货铺遇到的、唯一明确警告过他的老人。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经年累月的尘土味。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干草和泥坯。木头窗框朽烂,上面糊的窗纸破了好几个大洞,风一吹就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鬼魂在哭泣。地上坑坑洼洼,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杂物,结满了蜘蛛网。除了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几乎家徒四壁。
“条件……是简陋了点,林记者你多担待。”带路的年轻后生放下林峰的行李,眼神躲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没多停留,交代了两句“有事可以去村委会找人”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林峰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苦笑了一下。这地方,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更像个废弃的柴房。他对这个村子的排外、落后以及隐藏的诡异,有了更深切、更具体的体会。
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带来的睡袋铺在木板床上,林峰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沿,感到一阵疲惫。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黑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山村。白天的些许人声彻底沉寂,只剩下远处几声零落的犬吠和不知名的虫鸣,反而更衬得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林峰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适和隐隐的不安,决定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透,再去近距离观察一下那棵让他从一开始就感到心悸的老槐树。
月亮还未升起,天边只剩下一抹残存的、病态的橘红色。老槐树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像一个蛰伏的怪兽。走近了,更能感受到它的巨大与苍老。粗糙的树皮布满深邃的沟壑和疙瘩,像一张饱经风霜、写满痛苦的脸。一阵晚风穿过浓密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那声音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闷的质感,不像自然的风吟,更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叹息,或者……低语。
林峰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某些纠缠在一起的树干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了痛苦挣扎的人脸。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直窜上脊梁,他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这棵树,似乎真的有生命。一种阴冷的、不怀好意的、蛰伏了太久的生命。
他想起王坤轻描淡写的说辞,想起村民们恐惧回避的眼神,想起杂货铺老头生硬的警告,还有那句模糊的童谣——“槐树弯,魂儿牵,夜半莫向树下看……”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步步接近某个被刻意掩埋了数十年的黑暗秘密的核心。而这棵沉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槐树,就是通往那个秘密的入口,或者说……本身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夜色越来越浓,林峰不敢在树下久留,转身快步向村尾那间破败的小屋走去。他感觉背后,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冰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章:夜半叩门
深夜的青槐村,寂静得如同沉入水底的坟墓。白日里还能听到的些许虫鸣犬吠,此刻也消失无踪,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以及从窗户破洞里灌进来的、带着呜咽声的夜风。
林峰躺在那张硬邦邦、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白天收集到的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村民们诡异的态度、王坤的欲盖弥彰,以及那棵老槐树带来的强烈不安感,在他脑海中盘旋交织,挥之不去。
尤其是杂货铺老头(后来打听到他叫李根,村里人都叫他老李头)那惊恐的眼神和“早点回去”的警告,还有王坤在提到“萧晴”时那一瞬间的异样,都像细小的针尖,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萧晴,这个名字像一个幽灵,开始在这个封闭的村庄里若隐若现。她真的是疯了吗?真的是自杀吗?如果不是,那真相又是什么?为什么村民们对此讳莫如深,甚至充满了恐惧?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倦意袭来,他沉沉睡去。
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很快就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梦境。
梦里,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棵巨大狰狞的老槐树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黑暗。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变形,树枝像一条条黑色的毒蛇,蜿蜒蠕动。他想逃离,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突然,一条粗糙的麻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的枝桠间垂落下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精准地缠绕住了他的脖颈。绳索猛地收紧,巨大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呼吸,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抓挠,却只能抓到一手虚空。
他惊恐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树枝之间,似乎悬挂着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衣、长发垂落的身影。那身影在黑暗中轻轻摇曳,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发出呜呜咽咽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哭泣声……
“不!!”
林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冷汗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绳索勒过的灼痛和窒息感。
“是梦……只是个噩梦……”他喃喃自语,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
然而,就在这时——
“咚……咚……咚……”
清晰的、富有节奏的叩门声,突兀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
林峰浑身一僵,刚刚稍稍平复的心跳再次狂飙起来。他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咚……咚……咚……”
叩门声再次响起,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执着而诡异。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林峰紧绷的神经上。
“谁?!”林峰定了定神,压低声音厉声问道。他的声音因为残留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有些发颤,在空旷的屋子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回音。
门外,一片死寂。
叩门声停了。只有风穿过窗户破洞时发出的呜咽声,此刻听起来格外瘆人。
林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深更半夜,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对他充满排斥感的山村里,会有谁来敲他这个外来者的门?是王坤派来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个噩梦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他不敢开灯(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土地上,一步一步挪到门边。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粗糙的木门板上,试图捕捉外面的任何动静。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的叩门声只是他的幻觉。
但林峰知道不是。那声音太清晰,太真实了。
过了一会儿,就在他稍微放松警惕,以为敲门的人(或者东西)已经离开时,窗户那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很奇怪,不像风吹,倒像是……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擦着糊窗的旧报纸。
林峰猛地回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不知是星光还是什么的惨淡光线,他骇然看到,那破损的窗纸上,一个湿漉漉的、轮廓纤细的手印,正缓缓地印在那里!那手印仿佛带着极度的冰冷,水渍迅速在干燥泛黄的纸上晕开,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状!
“啊!”林峰再也控制不住,低呼一声,本能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到了身后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桌子上的一个空搪瓷杯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窗外的“沙沙”声和那个诡异的手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动了。手印瞬间消失,刮擦声也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林峰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大口喘着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环顾这间简陋、昏暗的屋子,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下,桌椅板凳都投下奇形怪状的阴影,墙角堆积的杂物仿佛随时会蠕动起来,有什么东西会从里面钻出来。
他颤抖着手,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屋子里的阴影显得更加幢幢,更加诡异。他看向窗户,窗纸上那个破洞还在,但手印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点点尚未完全干透的、淡淡的水渍印记。
是幻觉吗?是自己因为噩梦和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吗?
林峰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用理智去分析。但那刺骨的寒意,那清晰无比的叩门声,还有窗纸上那个转瞬即逝却又无比真实的湿手印……这一切都像冰冷的证据,否定着他的自我安慰。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村子里流传的“吊死鬼”传说,可能并非空穴来风。某种冰冷的、充满怨念的、非人之物,确实存在于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而且,它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个外来者,并且开始用它的方式,发出了警告,或者说……邀请?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林峰,比他在城市里报道任何凶案现场时感受到的都要强烈、都要原始。这不再是旁观者的恐惧,而是猎物面对猎手的恐惧。
求生的本能被瞬间激发,伴随着更深、更刺骨的寒冷。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了。他必须尽快查明萧晴死亡的真相,弄清楚这棵老槐树和那个“吊死鬼”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他不敢想象,下一次夜半响起的,还会仅仅是叩门声吗?下一个在噩梦中被绳索缠绕的,还会仅仅是在梦里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看到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沉默的轮廓,以及隐藏在它阴影里的……某种东西。
这一夜,林峰再也无法入睡。他背靠着墙壁,紧紧抱着双膝,睁大眼睛,警惕地聆听着屋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直到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第三章:边缘人的低语
经历了一夜惊魂,林峰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纸。但恐惧并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把淬火的锤子,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激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他要搞清楚真相,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报道任务,更是为了自救。
他决定改变策略。既然直接询问村民和村长都行不通,那就从侧面入手,寻找那些可能被主流排斥、或者知道些什么却不敢声张的“边缘人”。
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在杂货铺警告过他的老李头——李根。
林峰买了些村里人或许会喜欢的糕点和一瓶廉价的白酒,再次来到村口的杂货铺。老李头依旧坐在柜台后,像一尊蒙尘的雕像。看到林峰,他浑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李大爷。”林峰把东西放在柜台上,“昨天谢谢您提醒。我刚来,不懂规矩,多有打扰。这点东西您拿着,算是我赔个不是。”
老李头抬眼看了看那些东西,又看了看林峰,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东西……拿回去吧。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爷,我不是想打听什么禁忌。”林峰压低声音,诚恳地说道,“我就是觉得,村里好像……有点不对劲。特别是那棵老槐树,昨晚我住处……”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具体的遭遇,只是含糊道,“不太平。”
提到“不太平”,老李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飞快地朝铺子外面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谁听到。
“你……你遇到啥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音。
林峰心头一动,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也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他故意停顿,观察着老李头的反应,“梦见树上……好像吊着个人……”
“别说了!!”老李头猛地打断他,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提的别提!会惹祸上身的!”他抓住林峰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冰凉而用力,像鹰爪一样,“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赶紧走!离开这儿!越快越好!这里……不干净!”
“不干净?是指萧晴吗?”林峰抓住机会,直接问出了那个名字。
“萧晴……”老李头猛地一颤,触电般松开林峰的手,眼神里瞬间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她……她冤啊……”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绝望,“死得……太惨了……”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自杀吗?”林峰追问道,心脏怦怦直跳。
“自杀?哼……”老李头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冷笑,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所取代。他连连摆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看着林峰,仿佛在说: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是谁害了她?是王坤吗?”林峰大胆地猜测。
老李头浑身一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向后缩去,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拿起柜台上的扫帚,胡乱地挥舞着,“你走!你快走!别再来找我了!!”
林峰看着他近乎崩溃的样子,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反而可能真的给他带来麻烦。他叹了口气,将东西留在柜台上,默默地退出了杂货铺。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老李头的反应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萧晴的死绝非自杀,她的死充满了冤屈,而且很可能与村长王坤有关。而村民们的恐惧,不仅仅是对“吊死鬼”的迷信,更是对某种人为制造的、持续了数十年的恐怖高压的恐惧。
林峰的心情愈发沉重。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而且越陷越深。
下午,林峰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寻找其他的突破口。村子不大,房屋稀疏地散落在山坳里。他注意到,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大多是老人和一些看起来精神有些麻木的中年人,几乎看不到孩子的身影。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一种暮气沉沉、缺乏生机的氛围。
在一个远离村中心、靠近后山脚下的偏僻角落,他看到一间比他住处还要破败的土坯房。房前坐着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头发枯黄散乱,穿着打满补丁的脏衣服,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漫无目的地划拉着泥土,嘴里念念有词,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林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大娘。”他轻声喊道。
老妇人似乎没听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峰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他习惯随身带点零食),递到老妇人面前。“大娘,吃糖。”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慢慢聚焦,先是茫然地看着糖果,然后又抬起头,看向林峰。她的眼神不像老李头那样充满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彻底的空洞和混乱,仿佛灵魂早已离开了这具衰老的躯壳。
她没有接糖,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缺了牙的笑容,然后突然用一种尖细而诡异的腔调唱了起来:
“槐树弯,槐树弯, 红绳绕颈魂儿牵。 月光白,照孤坟, 夜半莫向树下看。 看了眼,丢了魂, 替死冤魂把你缠……”
是那首童谣!比林峰之前听到的版本更完整,也更阴森恐怖!
“大娘,这童谣……是谁教你的?”林峰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老妇人停止了歌唱,歪着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存在的人。她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像夜枭一样难听。
“是她……是她教我的……”老妇人突然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指向村口老槐树的方向,“她就挂在那儿……荡啊……荡啊……”
林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只有那棵在午后阳光下依旧显得阴郁的老槐树。他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她是谁?是萧晴吗?”林峰追问。
“晴……晴……”老妇人重复着这个字,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但很快又被混乱所取代。她猛地低下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不再理会林峰。
林峰看着她在地上划出的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疯癫的老妇人,恐怖的童谣,指向老槐树的手指,以及那个若隐若现的名字“萧晴”……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破碎的拼图,隐隐指向一个黑暗而残酷的真相。
他站起身,离开了那个偏僻的角落。夕阳西下,将整个村庄染上了一层血色般的橘红。他再次看向村口的老槐树,那巨大的树冠在晚霞中投下更加狰狞的阴影,仿佛一个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准备吞噬掉所有试图窥探其秘密的人。
而老李头的恐惧,疯老妇的呓语,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警告:危险正在逼近。
第四章:祠堂魅影
从疯老妇那里回来后,林峰的心情更加压抑。童谣的内容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荡,“替死冤魂把你缠”……这仅仅是恐吓,还是某种预言?
他回到那间破败的小屋,关上门,感觉四面八方都充满了无形的窥视和恶意的低语。煤油灯的光芒微弱而摇曳,将他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变形,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目前掌握的线索:
萧晴,几十年前死于槐树下的女知青,官方说法是精神失常自杀。
老李头和疯老妇的反应证明,萧晴的死疑点重重,充满冤屈,且与王坤有关。
村民对“吊死鬼”传说和老槐树异常恐惧,并极度排外。
村长王坤刻意掩盖真相,阻止调查。
自己似乎已经被某种“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夜半叩门、湿手印、噩梦)。
那首完整的童谣暗示着“替死”和“纠缠”。
线索都指向萧晴的死因,以及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罪恶。但缺乏关键性的证据,一切都还只是推测。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让他接触到核心秘密的地方。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想起了白天疯老妇无意识划拉的动作。她虽然疯癫,但反复指向老槐树,嘴里念叨着童谣。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就藏在那棵树附近?或者,与村庄的祭祀、历史有关?
祭祀……历史……祠堂!
林峰猛地想起,之前在村里闲逛时,似乎在后山脚下看到过一片废弃的建筑,看格局有点像祠堂。在中国的传统乡村,祠堂往往承载着家族的历史、秘密甚至禁忌。青槐村的祠堂会不会也隐藏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他决定冒险一探究竟。
等到夜深人静,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后,林峰带上他仅有的装备——一支强光手电筒,一把瑞士军刀,以及录音笔和相机(尽管他不知道能不能拍到什么),悄悄地溜出了小屋。
夜色如墨,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厚厚的云层后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山村的夜晚比城市要黑得多,也静得多,静得让人心慌。林峰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向村子后山脚下的废弃祠堂摸去。
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比如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或者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动物的叫声,都让他神经紧绷,心跳加速。他甚至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就像昨晚在老槐树下感觉到的那样。
终于,他来到了那片废弃的建筑前。果然是一座祠堂,虽然规模不大,但格局还在。院墙已经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荒草丛生的庭院。祠堂的主体建筑也破败不堪,屋顶塌陷,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门窗也大多朽烂脱落。整座祠堂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腐朽、阴森和被遗弃的气息。
祠堂的大门并没有上锁,只是用一根粗木杠虚掩着。林峰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木杠。木头发出的“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他闪身进入祠堂内部,立刻被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包围。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扫过,照亮了内部的情景。
祠堂里面一片狼藉。供桌歪倒在地,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覆盖了一层灰色的雪。原本应该摆放整齐的牌位东倒西歪,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些甚至已经断裂破碎。墙壁上残留着模糊的壁画痕迹,但大多已被岁月和潮湿侵蚀得面目全非。房梁上、角落里,到处都挂着厚厚的、如同灰色幕布般的蜘蛛网。
整个空间都弥漫着一种死亡般的寂静和阴冷感,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无数的亡魂和秘密被一同封存在了这片废墟之中。
林峰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不适,开始小心翼翼地在里面搜寻。他仔细检查着每一个角落,翻看着那些散落的牌位(上面大多是王姓,印证了王坤家族在村里的主导地位),希望能找到与“萧晴”或者几十年前那段历史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大部分东西都已腐朽不堪,或者被灰尘掩盖。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心里渐渐有些失望。
就在他准备放弃,打算离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时,手电筒的光无意中扫过一个倒塌的、看起来像是用来存放祭祀用品的木质柜子后面。他注意到柜子和墙壁之间似乎有一个缝隙,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
他费力地挪开沉重的、几乎散架的柜子,果然在后面的墙角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油布已经变得又脏又硬,但依然顽强地保护着里面的物品。
林峰的心跳瞬间加速,他预感到这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他颤抖着手,解开缠绕在油布外面的、早已腐朽的麻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层层包裹的油布。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日记本或者账簿之类的册子,封面已经模糊不清,纸张泛黄发脆,边缘还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
林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翻开册子,借着手电筒的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用钢笔书写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娟秀字迹。
这不是账簿,而是一本日记!而且,日记的主人,赫然就是——萧晴!
林峰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快速地翻阅着,日记断断续续,有些页面字迹清晰,记录着一个初到陌生乡村的年轻女知青的迷茫、孤独、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与当地一些人和事的交往。其中,“王大哥”这个称呼频繁出现,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依赖、信任,甚至可能还有懵懂的情愫。
但随着日记向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慌乱,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记录的内容也变得越来越压抑和恐惧。
“……他变了,眼神很可怕,像要吃了我一样……” “……他们都在监视我,我感觉自己像个囚犯……” “……那个东西,外公留给我的东西,他们好像知道了,我必须藏好它……” “……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不肯放我走……” “……那棵树……他们总是在那棵树下聚会……像某种仪式……” “……救命……谁来救救我……”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完全扭曲,如同鬼画符,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最后一页,只有两个用已经干涸发黑的、疑似血迹写成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冤!!” “恨!!”
林峰拿着这本承载着一个年轻生命最后绝望和控诉的日记,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真相的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拼凑:萧晴,一个单纯的、对未来抱有幻想的女知青,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或许就是日记里提到的“外公留下的东西”),被当时的“王大哥”(几乎可以肯定是年轻时的王坤)以及他背后的人(“他们”)盯上,最终被逼迫、甚至可能是在某种“仪式”中惨死在老槐树下,并被污蔑为疯子自杀,以掩盖罪行。
这本日记,就是萧晴留下的、最有力的证据!
就在林峰沉浸在震惊和愤怒中时,祠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好像有光……从祠堂那边透出来的?” “去看看!村长不是说了吗,这几天晚上都机灵点,特别是那个记者……”
林峰心脏猛地一缩!是王坤的人!他们发现祠堂的异常了!
他立刻熄灭手电筒,祠堂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迅速将日记塞进怀里,屏住呼吸,猫着腰,闪身躲到一排倒塌的、积满灰尘的牌位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从破损的门窗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和蛛网上扫来扫去。
“里面好像没人啊?”一个声音说道。 “可能是野猫野狗吧……这地方邪乎得很,赶紧走吧,瘆得慌。”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恐惧。 “嗯,回去跟村长说一声就行了。”
光柱晃动了几下,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
林峰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但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离暴露只有一步之遥。他也更加确定,王坤绝对有问题,他不仅掩盖真相,甚至可能还在持续监视着祠堂这个地方,或者说,监视着可能与萧晴之死相关的任何线索。
而老李头……林峰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老李头知道的显然比他透露的要多得多,他今天的异常恐惧,会不会是因为王坤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对他进行了警告甚至威胁?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他现在手里有了萧晴的日记,这份沉甸甸的证据让他无法就此离去。他必须想办法,将真相公之于众。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触碰到了这个村庄最黑暗、最危险的秘密。危险如同跗骨之蛆,正一步步紧逼。祠堂里的阴冷仿佛预示着他接下来的命运,前路充满了未知和凶险。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如同坟墓般死寂的祠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更加浓重的夜色之中。
第五章:索命绳结
自从在祠堂找到萧晴的日记后,林峰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颗滚烫的炭火,既兴奋又焦虑,更伴随着与日俱增的恐惧。那本日记被他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好,藏在了床铺底下最隐蔽的角落。他知道,这本日记既是揭露真相的关键,也可能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白天尽量表现得和往常一样,甚至还拿着相机在村子周围拍了些“山水风光”的照片,试图麻痹可能存在的监视者。但他内心的弦始终紧绷着,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他尝试着用手机联系外界,但信号依旧时断时续,微弱得几乎无法发出一条完整的信息。唯一通往外界的那条泥泞小路,也总能看到几个看似在闲逛、实则目光锐利的村民在附近徘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越挣扎,网就束缚得越紧。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觉得那晚夜半叩门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因为他找到日记而停止活动,反而像是被某种东西激怒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这种压抑感终于化为了现实的恐怖。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了青槐村黎明前的宁静,将所有沉睡中的村民惊醒。
“死人啦——!赵老五吊死啦——!”一个早起去打水的村民惊恐地哭喊着,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充满了恐惧。
林峰闻声也冲出了小屋。只见村西头,赵老五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围满了村民,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的神色。
赵老五是村里的老光棍,无亲无故,平时沉默寡言,靠着几分薄田勉强维生。林峰前两天还曾偶然和他聊过几句,试图打听消息。当时赵老五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那棵树……邪性得很……”便匆匆离开了。
林峰挤进人群,看到里面的景象,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
只见赵老五的尸体就悬挂在他家堂屋低矮的房梁上,一根粗糙的麻绳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脖颈。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双眼惊恐地圆睁着,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一种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舌头长长地、不自然地伸出口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他的死状,与传说中“吊死鬼”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在围观的村民中蔓延开来。
“天哪!又来了!又来了!” “肯定是……是她回来了……” “都怪那个外乡人!肯定是他来了以后,才惊动了不干净的东西!” “对!就是他!是他带来的晦气!”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所有充满恐惧、愤怒和指责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人群中的林峰。他瞬间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村民们发泄恐惧和寻找替罪羊的目标。
王坤很快也赶到了现场。他先是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下尸体,然后沉着脸,目光阴鸷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林峰身上。
“大家稍安勿躁!”王坤提高了声音,试图控制场面,“赵老五……唉,可能是自己想不开吧。大家不要胡乱猜测,更不要搞封建迷信!”话虽如此,但他看向林峰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快意?
林峰看着赵老五那恐怖的死状,又看看周围村民们充满敌意的眼神,以及王坤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股寒意从头凉到脚。他知道,赵老五的死绝非“想不开”那么简单。他昨天还看到赵老五在田里干活,虽然愁眉苦脸,但绝不像要自杀的样子。而且,他之前那句“那棵树邪性得很”的欲言又止,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他的死,是萧晴的怨念所为,还是……人为的灭口,并嫁祸给鬼魂?
无论真相如何,赵老五的死,都将林峰推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就在赵老五死去的当晚,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深夜,林峰被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惊醒。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噩梦。他猛地睁开眼睛,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骇然发现,就在他床铺的正上方,天花板的木梁上(他之前从未注意过那里),竟然悬挂着一条粗糙的麻绳!麻绳正在缓缓垂落,末端甚至已经打好了一个标准的、用于上吊的活结,正不偏不倚地朝着他的脖子落下来!
与此同时,窗外再次传来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般的哭泣声,以及“沙沙”的刮擦声。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淡淡的腥臭味!
“滚开!”林峰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上。
那条悬垂的麻绳仿佛失去了目标,停在了半空中,轻轻晃动着。而窗外,一个穿着白衣的、身形扭曲模糊的身影,似乎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一闪而过,消失在黑暗中。
林峰瘫在地上,浑身颤抖,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他死死地盯着那条悬在半空的麻绳,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那绳索绝非幻觉,它带着实质的冰冷和浓烈的死亡威胁!
萧晴的怨念,已经不再满足于制造噩梦和幻觉,它开始直接干预现实,索取性命!而且,目标似乎已经从那些可能与她死亡有关的人(比如赵老五?),转向了自己这个试图揭开真相的外来者!
他不敢再待在这间屋子里。他抓起藏好的日记和背包,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想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
然而,他刚跑到村口附近,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也彻底绝望了。
只见老李头家门口,同样围满了村民,气氛比早上赵老五家门口更加恐慌和骚动。林峰挤进去一看,顿时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老李头,李根,那个曾经警告过他、透露过关键信息的可怜老人,也吊死了!他就吊死在自家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上!他的死状和赵老五如出一辙,双眼圆睁,舌头外伸,脸上凝固着无以复加的惊恐!
“造孽啊!又死一个!这日子没法过了!” “肯定是那个记者!就是他惹怒了她!是他害死了老李叔!” “村长!不能再留着他了!把他赶出去!烧死他!不然我们全村都得跟着遭殃!”
这一次,村民们的愤怒和恐惧彻底爆发了。他们不再窃窃私语,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林峰,甚至有人情绪激动地想要上前推搡他。
王坤分开人群,走到老李头的尸体前,看了一眼,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只有一种冰冷到极点的漠然,以及一种大局已定的掌控感。
“李根……唉,年纪大了,可能也是糊涂了,自己想不开。”王坤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制了嘈杂的人声,“这事,和林记者没有直接关系。”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落在林峰身上:“但是,林记者,”他的语气变得极其冰冷,充满了警告和威胁,“我们青槐村地方小,庙也小,实在留不住您这尊大佛。为了您的安全着想,也为了我们村子的安宁,我看……您还是尽快离开吧。今天就走。”
这已经不是驱逐令,而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甚至带着浓烈的杀意。如果林峰不走,下场可能就和赵老五、老李头一样!
林峰看着老李头那死不瞑目的脸,一股混杂着内疚、愤怒、恐惧和绝望的情绪瞬间冲上了头顶。他知道,老李头的死绝非自杀!他是被灭口的!因为他向自己透露了信息!凶手是谁?是王坤?还是萧晴的怨念被王坤利用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被彻底孤立了。村民视他为带来灾祸的瘟神,村长欲除之而后快,还有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索命的厉鬼在暗处虎视眈眈。
离开?他怎么离开?就算侥幸能活着离开,难道就让萧晴的日记烂在某个角落,让真相永远埋葬在青槐村的泥土里?让萧晴的冤屈、赵老五和老李头的枉死,都无人问津吗?
不!
一股近乎疯狂的血性突然从林峰心底涌起。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在他眼中燃起。他不能走!至少在揭露真相之前不能走!他要为萧晴,为老李头,为赵老五,也为他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王坤那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目光,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退缩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我不走。”林峰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除非,真相大白。”
空气瞬间凝固了。王坤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神深处杀机毕露。一场无声的、却生死攸关的对峙,在两个枉死者尸体的见证下,在所有村民惊恐的注视中,骤然展开。
林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接下来,要么是鱼死网破,要么是……找到那个最终的真相,然后,活下去。
第六章:村长诡影
林峰当众拒绝离开,并且喊出“真相大白”四个字,无异于直接向王坤宣战。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让王坤措手不及,也让原本群情激奋、要驱赶林峰的村民们一时愣住了。
王坤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地盯着林峰,眼神像毒蛇一样,似乎在评估这个外来者的决心和底牌。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记者,在接连目睹两起恐怖死亡,并且自身也受到威胁后,非但没有吓破胆逃走,反而变得如此强硬。
“真相?”王坤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什么真相?人死不能复生,赵老五和李根都是自己想不开,这有什么真相可言?林记者,我看你是被吓糊涂了吧?”他试图再次将事件定性,并暗示林峰精神失常。
“我是不是糊涂了,你心里最清楚!”林峰毫不退让,目光锐利地回视着王坤,“萧晴到底是怎么死的?赵老五和老李头又是因为什么而死?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王村长,你敢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发誓你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吗?”
林峰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或者说,是被强行压制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村民们开始交头接耳,看向王坤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怀疑和探究。毕竟,接连死了两个人,而且死状如此诡异,要说完全没有内情,很难让人信服。王坤在村里积威已久,但此刻,他的权威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王坤感受到了村民们目光的变化,心中的怒火和不安急剧升腾。他不能让这个记者再煽动下去!必须立刻控制住局面!
“一派胡言!我看你就是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王坤勃然大怒,指着林峰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我看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得找人给他驱驱邪!”
几个平时跟王坤走得近、受过他好处的村民,互相看了一眼,迟疑着上前,想要抓住林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峰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本用塑料袋包裹着的、萧晴的日记!
他高高举起日记,厉声喝道:“谁敢动我?!你们想知道真相吗?想知道萧晴是怎么死的吗?想知道赵老五和老李头为什么会死吗?所有的答案,都在这本日记里!这是萧晴亲手写的日记!”
“日记?!” “萧晴的日记?!”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峰高举的那个陈旧的册子上。萧晴,这个名字像一道尘封了数十年的闪电,再次照亮了村民们恐惧而麻木的记忆。
王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萧晴竟然还留下了日记!而且还被这个记者找到了!这本日记里到底写了什么?!如果里面的内容公之于众……后果不堪设想!
“假的!肯定是假的!是他伪造的!”王坤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彻底失去了平日的镇定和伪装,“快!抓住他!把那东西抢过来!烧掉!”
他第一个朝着林峰扑了过去,脸上充满了疯狂和不顾一切的狰狞。他知道,一旦日记内容曝光,他不仅会身败名裂,甚至可能……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
然而,林峰早有准备。在王坤扑过来的瞬间,他猛地向后一退,避开了王坤的抓捕,然后转身就跑!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村口,那棵老槐树!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王坤!你以为烧了日记就没事了吗?!萧晴的冤魂是不会放过你的!她死前藏起来的东西,你找到了吗?!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这句话,林峰其实是在赌。他在日记中看到萧晴提到过“外公留下的东西”,并说要藏起来。他猜测那东西对王坤也很重要,甚至可能是当年悲剧的导火索之一。而藏匿地点,最有可能的就是与她死亡直接相关的——老槐树!他故意在混乱中喊出这句话,就是为了进一步刺激王坤,扰乱他的心神,也为了将最终的对决,引向那个一切罪恶的起点和终点!
“什么?!树下?!”
果然,王坤听到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追赶的脚步也下意识地慢了一拍!他当年确实怀疑过萧晴把那个该死的“信物”藏在了树下,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后来以为是自己猜错了,或者被萧晴毁掉了。难道……真的在树下?!
就这片刻的迟疑,给了林峰宝贵的时间。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人群,朝着村口那棵巨大的、在清晨的阳光下依旧显得阴森诡异的老槐树狂奔而去!
“站住!别让他跑了!”王坤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贪婪和更加浓烈的杀意。日记和那个可能的“信物”,他今天必须全部拿到手!然后,让这个该死的外来者,彻底消失!
他嘶吼着,带着几个忠于他的村民,紧随着林峰,也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追去。
其余的村民们,有的惊恐地留在原地,有的犹豫着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整个青槐村,因为一个外来者的闯入,因为一本尘封的日记,因为一个可能的“信物”,彻底陷入了混乱和恐慌之中。
一场裹挟着人与鬼、沉冤与罪孽、贪婪与求生的最终对决,即将在那棵见证了太多死亡与怨恨的老槐树下,拉开血色的序幕。
风,似乎毫无征兆地刮了起来,吹得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兴奋地低语。
第七章:槐下真相
狂风骤起,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原本晴朗的早晨被迅速涌来的乌云吞噬,沉甸甸地压在青槐村的上空,仿佛整个天空都要塌陷下来。空气变得异常沉闷、滞涩,带着一股暴雨将至的腥气。
林峰背靠着老槐树粗糙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刚才的狂奔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他紧紧握着怀里的日记,心脏因为恐惧和奔跑而狂跳不止。
在他前方不远处,王坤带着三个气喘吁吁的村民,正一步步逼近。王坤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脸上是彻底撕下伪装后的疯狂与狰狞,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嗜血的光芒。
“把日记……还有……还有树下的东西……都给我交出来!”王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柴刀指着林峰,嘶哑地吼道。雨点开始稀疏地落下,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和凶狠。
“东西?什么东西?”林峰强作镇定,一边拖延时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着老槐树虬结的树根周围。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信物”具体是什么,甚至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他只是在赌,赌这个东西对王坤至关重要,赌它能牵扯出最终的真相,或者……引来某种他既恐惧又隐隐期待的“力量”。
“少他妈给我装蒜!”王坤啐了一口唾沫,脸上肌肉扭曲,“就是萧晴那个贱人藏起来的!那个玉佩!她那个该死的外公给她的那个破玉佩!能值不少钱吧?!我当年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快说!藏在哪儿了?!”
玉佩!林峰心中一动。原来萧晴日记里提到的“外公留下的东西”是一块玉佩!而且听王坤的语气,这玉佩似乎还价值不菲。贪婪,果然是驱动罪恶的原动力之一!
就在这时,风势骤然加剧!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尖锐凄厉的呼啸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风中哭号。周围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腥臭味弥漫开来,比之前林峰闻到的都要浓烈得多!
“嘻嘻……嘻嘻嘻……”
一阵空洞、尖利、断断续续的笑声,仿佛直接从地狱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骨髓,在狂风呼啸中诡异地回荡。
王坤和他带来的那三个村民脸色骤变,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惊恐地四下张望。
“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王坤色厉内荏地吼道,但声音明显带着颤抖。那三个村民更是吓得腿肚子发软,下意识地向王坤身后缩去。
林峰也感觉头皮发麻,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树干,仿佛那粗糙的树皮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阴冷气息,正从头顶上方那浓密的树冠中弥漫开来。
“轰隆——!”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厚重的乌云,将整个天地照得一片煞白!
借着那短暂而强烈的白光,所有人都骇然看到了——
就在他们头顶上方不远处的、最低的一根粗壮的横向树杈上,赫然悬挂着一个穿着破旧、沾满泥污的白色连衣裙的身影!
她的身体随着狂风微微摇晃,湿漉漉的、如同黑色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只眼睛!一只充满了无尽怨毒、仿佛在流淌着黑色血泪的眼睛!那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下方的王坤!
她的脖子上,缠绕着一圈深深的、已经发黑发紫的绳索印记,舌头不自然地向外伸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硬……
是萧晴!是那个传说中的“吊死鬼”!她以最完整、最恐怖、最怨毒的形态,在数十年后,再次显现在了这棵夺走她生命的槐树之下!
“啊——鬼啊!!!”
王坤和他带来的村民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那三个村民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连头都不敢回。
王坤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泥泞的地上,手中的柴刀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想要远离那棵树,远离那个恐怖的身影,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崩溃。
“王……坤……”
一个空洞、飘忽、却又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清晰地钻入王坤的耳朵。
萧晴的身影,缓缓地、违反物理定律般地从树杈上飘落下来,悬浮在离地半尺的半空中。狂风吹动着她湿漉漉的长发,露出了她整张脸——那是一张因为长时间浸泡(或许是怨念所化)而显得青白浮肿、布满尸斑、五官扭曲的脸!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
“你……还认得我吗?”萧晴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非人的质感。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你的……”王坤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在地上磕头求饶,“是……是他们……是你自己不识好歹……不关我的事……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
“嘻嘻……不识好歹?”萧晴发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怨毒,“我只是想保护外公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我做错了什么?!”
随着她情绪的激动,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怨念能量猛地爆发开来!狂风更加猛烈,飞沙走石,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也都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
林峰感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绳索般的力量再次扼住了自己的脖颈,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都要致命!窒息感瞬间袭来,他眼前开始发黑,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却什么也抓不到。
“是你……是你把她引来的!是你害了我!”王坤在地上翻滚着,绝望而怨毒地看向同样在痛苦挣扎的林峰。
“真相……必须……公之于众……”林峰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视线模糊中,他看到王坤掉落的那把柴刀就在不远处。他奋力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把刀,或许……或许能有什么用……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柴刀的时候,他的手却先触碰到了一块树根旁边略微松动的泥土。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抠,指尖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被油布包裹着的小东西!
是玉佩!它真的在这里!
林峰不及细想,也顾不上窒息的痛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小小的油布包从泥土里抠了出来,然后拼尽全力,朝着悬浮在半空中的萧晴的方向扔了过去!
“萧晴!你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那个小小的、沾满泥土的油布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萧晴脚下的泥水中。或许是冲击力,或许是巧合,包裹着的油布散开了,露出一块通体洁白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柔和光泽、雕刻着精美云纹的白玉玉佩。
萧晴的动作猛地停滞了。束缚着林峰的力量也瞬间减轻了不少。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那块沾染了泥水的玉佩上。她那双空洞而怨毒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怀念,有刻骨铭心的悲伤,但更多的,是被这件信物勾起的、积压了数十年的、更加狂暴的怨恨!
“就是为了它……就是为了它……”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来自地狱的冰冷利剑,死死地射向瘫在地上的王坤,“你!还有你那个禽兽不如的爹!就是为了抢走它,你们玷污我!逼死我!还让我死后魂魄被困在这棵树上,永世不得安宁!!”
“不——!”王坤发出绝望的嚎叫,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致命的危机,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老槐树的范围。
但一切都太晚了。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萧晴发出一声尖厉到极致、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嘶鸣!无数浓郁如墨的黑色怨气从她身上疯狂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和触手,瞬间将王坤缠绕了个结结实实!
那些怨气在她强大的怨念操控下,迅速化作一条条粗糙的、带着倒刺的黑色绳索,将王坤捆得像个粽子,并将他一点点地、残忍地拖向半空……
“不!饶命!饶命啊!萧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王坤在半空中疯狂地挣扎、扭动、哭喊、求饶,声音凄厉而绝望。
但萧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和无尽的冰冷。
黑色的怨气绳索越收越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骨骼碎裂声。最终,王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脑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无力地垂下,四肢也停止了挣扎,像一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一样,被无形的绳索吊在半空中,双眼惊恐地圆睁着,舌头外伸,死状和他当年伪造的萧晴的死状,以及赵老五、老李头的死状,如出一辙。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在王坤死去的瞬间,束缚着林峰的力量彻底消失了。他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倒在泥泞的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剧烈地咳嗽着。
手刃了罪魁祸首,萧晴身上的怨气似乎平息了许多。她缓缓降落到地面,弯腰捡起那块沾满泥水的玉佩,用残破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然后紧紧地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她曾经拥有过、却又被残忍夺走的一切。
她抬头看了看被吊在半空、随着风雨微微晃动的王坤的尸体,又转过头,看向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林峰。她那双依旧流淌着黑色血泪的眼睛里,刻骨的怨毒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悲哀、疲惫和一丝……解脱?
风渐渐小了,雨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厚重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清冷的月光(虽然是白天,但天色阴沉如夜)穿透云层,正好照在萧晴的身上。
她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开始变得渐渐透明、模糊,仿佛即将融化在空气中。
“冤……得报了……”她发出最后一声若有若无的、带着无尽沧桑和解脱的叹息。
下一秒,她的身影彻底化作了点点晶莹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向上飘散,最终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块被她紧握过的白玉玉佩,静静地躺在她消失地方的泥水里,在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幽冷而温润的光芒。
林峰挣扎着坐起身,看着眼前这如同幻梦般发生又结束的一切——王坤恐怖的尸体,萧晴的怨念显现与消散,以及地上那块见证了数十年恩怨情仇的玉佩。
暴雨过后的空气异常清新,但林峰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和复杂。王坤死了,萧晴的怨念似乎也随着仇恨的了结而消散了。青槐村数十年的噩梦,似乎终于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但这场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是死里逃生的经历,以及青槐村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深不见底的罪恶,给他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永远也无法磨灭了。
他蹒跚着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块玉佩。玉佩入手冰凉,仿佛还残留着萧晴数十年积累的怨恨、不甘与无尽的悲伤。他紧紧握住玉佩,抬头望向那棵在风雨过后显得更加苍翠、却也更加沧桑的老槐树,心中百感交集。
真相,终于大白了。但代价,却是如此沉重。
第八章:尾声:余烬
王坤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方式吊死在老槐树下,以及之前萧晴鬼魂显现(虽然大部分村民因为恐惧早已逃散,但总有几个胆大的远远窥视到了部分景象)的消息,像一场无法控制的瘟疫,迅速传遍了整个死寂的青槐村。
恐惧达到了顶点。村民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甚至连白天都不敢轻易出门。没有人敢去靠近那棵老槐树,更没有人敢去收敛王坤那死状凄惨、悬挂在半空的尸体。他就那样孤零零地吊在那里,在风中摇曳,像一个恐怖的警示,昭示着罪恶的终结,也提醒着村民们那些被强行遗忘的、黑暗的过去。
林峰在村里那间破败的小屋里又待了两天。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剧烈震荡的心绪,也需要等待外界的救援。在信号稍微恢复的间隙,他用卫星电话(他来之前准备的应急设备)向报社和警方简要汇报了情况,请求援助。
两天后,几名风尘仆仆的公安干警终于赶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山路的泥泞难行和村庄的闭塞,让他们比预期晚到了很久。
面对警察的询问,林峰交出了萧晴的日记和那块白玉玉佩,并尽可能客观地陈述了自己调查到的事实:王坤(可能还有他早已过世的父亲)为了夺取萧晴的玉佩,并掩盖可能存在的侵犯行为,设计逼死了萧晴,并将其伪装成自杀。多年来,王坤利用村长的权力和村民对“吊死鬼”的恐惧,高压统治着青槐村,并可能为了掩盖真相,杀害了知情者赵老五和李根。
至于萧晴鬼魂显现、超自然复仇的部分,林峰明智地隐去了。他知道,这些事情说出来不仅不会被采信,反而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只说王坤是畏罪自杀,或者是在与自己争夺证据的过程中意外身亡。
警察们对这个偏远山村发生的离奇案件感到震惊,他们带走了日记和玉佩作为证据,并开始对村民进行调查取证。王坤的尸体最终也被放了下来,由他几个闻讯赶来的远房亲戚草草掩埋在了后山。
案件的后续处理,林峰没有再过多关注。他知道,有些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村民们长久以来的麻木、冷漠和集体沉默,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
离开青槐村的那天,天气意外地晴朗。阳光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林峰站在村口,最后回望了一眼。
那棵老槐树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枝繁叶茂,经历了风雨和死亡的洗礼,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阴森可怖,多了一丝饱经沧桑、洗尽铅华的沉寂与肃穆。阳光穿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不再显得冰冷惨淡。
几个村民远远地看着他这个即将离开的“外来者”,眼神复杂。恐惧似乎淡了一些,但麻木依旧,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解脱?没有人上前来道别,也没有人再说指责的话。沉默,是这个村庄最习惯的语言。
长途巴士再次到来,依旧是那辆破旧的、发出垂死呻吟的铁兽。林峰背着行囊,踏上了巴士。当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个带给他无尽恐惧和深刻烙印的山村时,他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越来越远的槐树。
回到熟悉的、喧嚣的都市,林峰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异乡人,格格不入。高楼大厦的冰冷线条,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浪,都显得如此虚幻和遥远。青槐村那压抑的氛围、村民们麻木的眼神、萧晴凄厉的哭泣、王坤狰狞的面孔、以及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尤其是在寂静的深夜。
他常常在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风吹槐树叶的呜咽声,和绳索摩擦枝干的“咯吱”声。他接受了心理疏导,试图将那段经历埋藏起来,但知道,有些黑暗,一旦你凝视过它,它就会永远留在你的目光深处,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
他将青槐村的故事,隐去了所有超自然的元素,整理成了一篇深度报道,发表在了报纸的一个不起眼版面上。报道的标题是《一棵槐树下的罪与罚:一个偏远山村的沉沦实录》。文章着重于揭露基层权力的异化、人性的贪婪与懦弱、以及在时代洪流和封闭环境下,个体命运的悲剧与挣扎。
报道发表后,在网络上引起了一些短暂的讨论和涟漪。有人震惊于山村的愚昧和黑暗,有人感叹萧晴的悲惨遭遇,也有人质疑报道的真实性。但很快,这些微弱的声音就被更多更新、更刺激、更具娱乐性的新闻所淹没。对于生活在阳光下的、忙碌的大多数人来说,青槐村太遥远,萧晴的故事太压抑,不过是信息洪流中又一个可以短暂谈论、然后迅速遗忘的注脚。
不久之后,林峰向报社递交了辞职信。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以一个旁观者、记录者的身份去面对那些社会阴暗角落里的故事。他亲身经历过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知道文字的苍白和现实的沉重。他需要时间来疗愈自己,或者说,学着与那段经历留下的阴影共存。
他没有保留那块玉佩,它被警方作为重要物证收走了。但他偶尔会摩挲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无形绳索勒过的、冰冷的触感。
青槐村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也没有再去打听。王坤死后,那个封闭、麻木的村庄,是陷入了新的混乱,还是在缓慢地、艰难地走向新生?那棵见证了数十年恩怨情仇的老槐树,在萧晴的怨念消散后,是否还会有人在寂静的夜里,听到它随风摇曳时发出的低语?萧晴的灵魂,是真的彻底安息了,还是化作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继续守护或者诅咒着那片土地?
林峰时常会想起金庸、古龙小说里那些经历过江湖风雨、最终选择归隐的侠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他知道,自己不是侠客,他只是一个侥幸从深渊边缘爬回来的生还者,带着一身无法向外人言说的疲惫,和满心难以驱散的阴影。
或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光明,也没有彻底的黑暗。光明与黑暗总是相生相伴,彼此交织。就像青槐村的那棵老槐树,即使在最灿烂的阳光普照下,它投下的浓密阴影里,依然会藏着旧日罪恶燃烧后的余烬,和那些永远无法被轻易遗忘的……梦魇。
而他,林峰,将带着这片来自槐树阴影下的魇,继续行走在看似光明的人间。